倒霉的伊拉克
2020年1月3日凌晨,美军空袭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指挥官卡西姆·苏莱曼尼(Qasem Soleimani),地点位于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国际机场;
9日凌晨,伊朗向美军正式发起反攻,6枚「法塔赫110」型弹道导弹落在美国驻伊拉克军事基地上;14日晚,又有2枚「喀秋莎」火箭弹袭向巴格达以北军事基地。
| 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外的抗议民众。据路透社报道,美国国务院表示任何派往伊拉克的代表团都不会讨论撤军问题。
图片来源:路透社
在中东的地缘政治格局下,伊拉克可谓悲催至极,面对着从天而降的灾祸,夹在中间、动弹不得。
但伊拉克的倒霉还不仅限于此......
战火的煎熬中,流经伊拉克经济中心巴士拉(Basra)的夏台阿拉伯河(Shatt al-Arab),充斥着腐烂恶臭的垃圾,堆积着大量污物、毒藻和细菌,河水盐浓度空前提高,几乎和海水一样。
夏台阿拉伯河是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交汇后的河流,流经巴士拉,最后汇入波斯湾。
| 夏台阿拉伯河与伊拉克第一大港口巴士拉的地理位置。
巴士拉是伊拉克第二大城市,有着伊拉克最大的油田和最大的深水港,这里居住着400多万人口,贡献了伊拉克80%的税收。可以说,巴士拉是伊拉克的经济命脉。
而在历史上,巴士拉作为两河交通重镇、沟通东西方的枢纽,曾经被誉为「中东威尼斯」,养活了世界贸易的十字路口。
就是这样重要的城市,如今却无法呼吸。
根据国际非营利组织「Human Rights Watch」2019年发布的报告《干渴的巴士拉:伊拉克水危机治理之败》(Basra is Thirsty: Iraq’s Failure to Manage the Water Crisis):2018年夏,巴士拉的水危机全面恶化,至少有118,000人由于水污染住院,这些人感染了皮疹、腹痛、呕吐、腹泻等相关疾病。
贫穷和疾病黑沉沉地笼罩着伊拉克,许多儿童和弱势家庭因为缺水而失去生命。
河流在哭泣,伊拉克却无能为力。
01 噩梦的开始
伊拉克仿佛陷入了一个可怕而无解的死循环:如果不治理好污染严重的河流,复苏之路就是空谈;可如果不借助于河流之力,伊拉克无法打开发展的动力开关。
那么,如此重要的河流,是如何一步步将巴士拉,甚至将伊拉克逼入绝境的呢?
问题的关键就在于,夏台阿拉伯河虽然在伊拉克境内,但是其河流量并没有控制在伊拉克手里。
人类文明的古老摇篮——两河流域(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)的总面积是784,500平方公里,其中有45.3%在伊拉克境内,构成伊拉克国土面积的83%。
而两河发源于土耳其东南部山区,先流经叙利亚,后在伊拉克境内南部汇合而成夏台阿拉伯河,最终注入波斯湾。
因为伊拉克地处炎热沙漠气候和地中海型气候的过渡地带,其南部降雨量都不到250毫米,加上蒸发和吸收,很少有水流注入河里。伊拉克必须靠着邻居那里流出的河流过日子,重度依赖来自境外的水资源,想不受到牵连和控制都不可能。
这其中,伊拉克有71%的水资源来自土耳其,6%来自老邻居伊朗,4%来自于叙利亚,自己手中掌控的水资源,则只有19%。
即便是这样,只要水照流,相关的基础设施照常运转,伊拉克人还是能用上足够的干净水。
但是,伊拉克仿佛注定倒霉一般,噩梦从邻居们修建大坝开始了。
1983年,土耳其着手修建庞大的东南安纳托利亚大工程,计划在境内的两河流域上,修建水坝和水力发电站,将自己的荒芜之地变为灌溉良田。
图片来源:VOX
土耳其这个做法,可以说是损人利己,河流上游被拦截了,下游的叙利亚人和伊拉克人可没法过活。
伊拉克人这样表达自己的恐慌和愤怒之情:
「土耳其人给了我们两个选择,或者搬家,或者干死。」
到了1989年,伊拉克与叙利亚达成协议,从土耳其流出的幼发拉底河水量,58%归伊拉克,42%归叙利亚。
伊拉克计划得很美好,这样就可以获得稳定的河水供应啦,可是,计划再美好,也要土耳其老老实实落实才行,叙利亚守协议才行啊。
一年后(1990年),土耳其阿塔图尔克水坝蓄水期间,幼发拉底河断流9天。后来,土耳其又将原来商定的最小下泄流量从500立方米每秒减少到只有每秒170平方米。
也就是说,伊拉克获得的幼发拉底河水量从30%(叙利亚后来没能遵守约定,使伊拉克理论上能到手的河水量从58%变为30%)骤减到10%。
而且,看着土耳其修水坝,叙利亚也不甘示弱,也加紧修建。如此一来,流到伊拉克的水就更少了。
受着邻居气的伊拉克,与幼发拉底河上游国家关系紧张。
幼发拉底河这边在修水坝,底格里斯河也没停歇。专注修建水坝的土耳其,在底格里斯河上修建了许多水坝,其中包括伊利苏水坝。
| 底格里斯河的水坝们;图片来源:VOX
不仅如此,由于河流干涸,于是,令世人震惊的一幕在底格里斯河上演: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居民徒步穿越底格里斯河......
如果我们以为伊拉克的倒霉仅仅来自邻居有意的不厚道之举,那就错了。
祸不单行的伊拉克,由于过去十几年间全球气候升温,地区降水量再度下降。
| 伊拉克第二大城市巴士拉2019年的逐月降雨量。
好吧,水源被控制、水流量减少也就罢了。结果,伊拉克的水质又出现了严重污染问题。
当伊斯坦布尔发生巨大的移民潮,土耳其还来不及有效地管理之时,市民们的居住状况进入了失控状态:人们随意住在水库周边,产生的污水直接流入水库,加上缺少污水的处理设施,严重影响了水库的水体质量。
所以,一旦土耳其的河流受到污染,伊拉克也没辙,只能跟着一起倒霉。
于是,博斯普鲁斯海峡运河(Bosphorus canals)的水流携带着大量污水和腐烂垃圾,进入到伊拉克,致使足足有十万人因为水污染中毒而住院。
当然,大自然给伊拉克关上一扇门的同时,顺便也把窗给关上了。
前面提到,夏台阿拉伯河口与波斯湾相连。当河水正常流动水时,即便有污染,河流也能自净,污染物也能随河水流入波斯湾。
可要是水位低的话,由于波斯湾的海水盐度高,就会发生海水倒灌的现象。水流逆行,河口的水污染扩散到上游,让伊拉克倒霉的人范围扩大......
但这一切,都还只是伊拉克倒霉的开始。
02 炮声中,河流在呻吟
对于伊拉克而言,更具毁灭性的战争之火就没消停过。
由于伊拉克海岸线太短,只有60公里长,其国土形状就像一个瓶口朝向东南方的大肚瓶子,尽管拥有「巨肺」,「气管」却小,只有依赖于夏台阿拉伯河,作为石油等各种物资输送的路线。
而夏台阿拉伯河的入海河道,河西是伊拉克,河东却是伊朗。为了争夺这条重要界河的控制权,两国打了一架,这就是长达八年的两伊战争爆发的原因之一。
1980年,伊拉克借口为抵御「伊斯兰革命」,向伊朗发动了军事进攻。当时的伊拉克军队为了赢,便干了件引起公愤的事:他们在伊朗的港口城市霍拉姆沙赫尔的沼泽地带,使用了包括塔崩毒剂在内的化学武器,彻底破坏了沼泽湿地。
直至今天,这里的生态环境仍十分严峻,散布着破败的坦克残骸。
| 伊朗城市霍拉姆沙赫尔,两伊边境公路,靠近河边的地区,只剩下当年两伊战争遗留下来的废墟。拍摄自©马特
多么讽刺,为了河流而发起战争,可有谁考虑过河流的感受?
不过,这还没完。
1990年,时任伊拉克总统的萨达姆·侯赛因(Saddam Hussein)武装入侵科威特,结果引爆了堪称灭顶之灾的海湾战争。
战争主战场正是在两河流域,伊拉克最肥沃的土地。
一方面,美国空袭炸掉了伊拉克的武器装备,还把伊拉克的水电站和污水处理厂给炸了,伊拉克人彻底没法喝到干净的饮用水了。
更要命的是,美军向伊拉克南部地区投下了约320吨贫铀弹。这种穿甲弹又叫做「脏弹」,具有极强放射性污染,危害远超原子弹,爆炸时燃烧大量包含剧毒的黑色粉尘,一旦侵入伊拉克的空气、土壤和水源,并传播到各处,后果不可估量。
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地球化学家瓦拉·拉格纳斯朵提尔说到:
「我认为贫铀弹造成的水污染迟早都会发生。」
这不仅叫伊拉克一夜回到工业化前,更让河流再也回不到从前。
祸不单行,联合国安理会对伊拉克进行制裁,使得伊拉克连进口污水处理装置,重建污水处理厂的机会也没有。
另一方面,萨达姆在沼泽地作战时,一心要把沼泽地的水流外引,结果,这片曾经的沼泽湿地如今成了干旱的沙漠。
就这样,直到2000年初,伊拉克的供水基础设施也不见好转,而是持续萎缩,数千名伊拉克平民因为严重腹泻的水疾病而丧生。
2003年,伊拉克人民再次祸从天降。
美国总统小布什草率地发起战争,美英联合部队单方面攻打并全面入侵伊拉克。这场战争不仅进一步破坏了伊拉克的基础设施,让近半数的伊拉克人无法使用干净的水,而且还造成70%的污水系统迟迟得不到维修。
对此,世界水理事会副主席威廉·科斯格罗夫(William·Cosgrove)指出:
「伊拉克无辜平民目前不仅要经受枪林弹雨的恐吓,而且将无法获取未被污染的饮用水,生命随时受到威胁。一旦水资源遭到化学武器污染或者污水处理设施被破坏,该地区将爆发大规模瘟疫,损失惨重。」
一语中的。
更可怕的是,河流被当作战争武器使用。
奥巴马上台之后,宣布从伊拉克撤军,在失去武力控制的真空时期,恐怖分子瞅准了机会。
2014年,黎凡特伊斯兰国(ISIS)极端组织崛起,他们采用的作战计划就是将供水链改为作战武器,比如通过拉马迪水坝(Ramadi Dam)控制水流,以减少对前政府城镇的供应流,以此夺取战略要点。
可想而知,伊拉克的水危机再度加深。
在无尽的轰隆隆炮火声中,又有谁能听到,伊拉克那哭泣的河流之殇?
03 河流的苦难何以终结
「在夏天,我格外喜欢水。」
根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驻伊拉克办事处新闻官员莱拉·阿里(Laila Ali)的报道,在伊拉克Al-Hamzah女子学校上学的小女孩莎伽(Sajaa)如是说。莎伽年仅7岁。
| 伊拉克的小女孩莎伽(Sajaa);图片来源:UNICEF
然而,讽刺就在于,伊拉克的水比油贵。伊拉克连最基本的水利基础设施建设,都很难得到保障。
让人民处于这种惨无人道的悲惨境况,伊拉克政府是必须要负责的。
尽管伊拉克政府也在努力,但都失败了。
早在1997年,政府就预见了迫在眉睫的水资源和河流危机,着手修建al-Badaa运河作为夏台阿拉伯河淡水水源的替代方案。
可十年之后,依然无法满足需求。原因之一,可能大部分人都想不到:管道漏水。
从「中东威尼斯」沦为「干渴之城」,从曾经的「神之门」沦为如今的苦难地,这不仅是伊拉克的战栗之声,更是暗哑呻吟的河流发出的求救信号:
「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类啊,你想同归于尽吗?」